海,是这片天地间唯一的主宰。
无垠的墨蓝色海水咆哮着,一次次撞上孤悬于海外的那座黑色巨岩,粉身碎骨,化作亿万斛珍珠碎玉,轰然洒落。
咸腥的水汽弥漫在空气里,即便是这孤崖之巅的“听潮阁”,亦不能免。
阁楼甚为古拙,非木非石,不知何物所筑,竟能在这终年的狂风骇浪中屹立不倒。
檐角挂着的铜铃,在潮音间歇时,方能发出几声清越短促的脆响,旋即又被更大的浪涛声吞没。
语山海便坐在听潮阁延伸出崖壁的一块平滑巨岩上,面向大海。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面容算不得极其俊美,却自有一股沉静气度。
眉宇间疏朗,似这海天开阔;眼神澄澈,却又深得像脚下的海。
他未着华服,只是一身最简单的青布衣衫,在海风中紧贴身体,勾勒出匀称而隐含力量的轮廓。
他并非在观潮,而是在 “听潮” 。
双眸微闭,呼吸绵长深远,竟与那潮汐的涨落隐隐相合。
吸气时,如长鲸吸水,纳天地之灵气;呼气时,似海潮退沙,吐体内之浊郁。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与这浩瀚海洋进行着古老的对话。
这便是《潮生诀》。
非是搏杀之术,而是筑基之本,感悟天地呼吸的无上心法。
潮汐之力,磅礴无尽,至柔至刚。
语山海在此修行十载,早己将潮起潮落的韵律刻入了骨子里。
他的内力,便如这海水,平日深沉静谧,一旦引动,则沛然莫能御之。
日头渐西,将云层与海面染成一片瑰丽的紫金。
潮水也仿佛倦了,声势渐弱。
语山海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潮汐的光影一闪而逝。
他起身,立于崖边,身形如扎根岩石的古松,稳如山岳。
下方,海水在礁石间冲刷出无数孔洞,风过之时,发出呜呜咽咽的异响,似天地在吹奏一件巨大的乐器。
“山海。”
一个苍老而平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带丝毫烟火气,却清晰地穿透了风浪声。
语山海转身,恭敬行礼:“师父。”
来者是一位清癯老者,须发皆白,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蕴藏着星河流转。
他便是这听潮阁的主人,语山海的师父,自语山海有记忆起,便如这礁石般守在此处。
师父从未告知真名,语山海也从未问过。
师父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那片正吞噬着最后一丝光线的海平线,良久,才缓缓道:“潮汐之力,源于月引,牵动整个大海。
而天下气运,亦如潮汐,有涨有落,有起有伏。”
语山海静静聆听,他知道师父此刻所言,绝非寻常感慨。
“南宋的气数,”师父的声音里听不出悲喜,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如这落日,快要尽了。”
语山海身形微微一震。
他虽然久居海外,但师父时常会带来一些中原的消息。
蒙元铁骑南下,襄阳危如累卵,这些他都知道。
只是从未像今日这般,从师父口中听到如此确切的“判决”。
“师父……”他欲言又止。
师父抬手,止住了他的话,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两件物事。
一件是一柄尺子,长不过一尺二寸,非金非玉,颜色暗沉,似某种奇木所制,尺身上刻满了繁复的星辰图案,那些星点似乎在极其缓慢地移动,看久了竟让人有种目眩神迷之感。
另一件,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铜镜,镜框呈水波状,镜面却非是光可鉴人,反而像是凝固的海水,内中仿佛有波涛暗涌。
“此乃‘观星尺’与‘量海镜’。”
师父将两件物品郑重的放到语山海手中,“是我这一脉,世代相传之物。”
尺入手微沉,透着一股温润的凉意;镜则轻巧,触之生温。
语山海能感受到这两件古物内蕴藏的奇异能量,与自己的《潮生诀》隐隐共鸣。
“你《潮生诀》己得其中三昧,缺的,是入世历练。”
师父的目光如电,首视语山海心底,“如今,是时候了。”
“师父要弟子下山?”
“不是下山,是入世。”
师父纠正道,“带着它们,去丈量天下气运。”
“丈量……天下气运?”
语山海咀嚼着这个词,感觉重若千钧。
这远比行侠仗义、快意恩仇要沉重得多。
“不错。”
师父颔首,“观星尺,可测星移斗转,洞悉大势所趋;量海镜,可照人心波澜,明辨忠奸善恶。
然,尺有所短,镜有所限,真正的丈量,需用你的眼,你的心,你的脚,去走,去看,去感受。”
老人的话语渐转凌厉:“元人势大,乃百年未有之劫。
然,华夏文明,岂是铁蹄所能轻易踏灭?
真正的战场,不在城池之得失,而在文明之存续。
我要你去看,这神州大地,气运究竟衰败到何种地步?
那点点星火,又可曾在最黑暗处燃起?”
语山海握紧了手中的尺与镜,胸膛间一股热流随着呼吸自然涌动,与掌中物事,与身外海潮,似乎连成了一片。
他明白了师父的嘱托,这并非简单的救世,更是一种观察,一种见证,一种在废墟中寻找希望的责任。
“弟子……谨遵师命。”
他深深一揖到底。
师父扶起他,脸上露出极少见的、近乎慈祥的神色:“去吧。
记住,无论遇到什么,你的根,在这潮汐之中。
你的道,在天地之间。
遇事不决,可问山海。”
“遇事不决,可问山海……”语山海喃喃重复。
当晚,并无饯行酒,亦无多余叮嘱。
语山海在自己的小屋内,将几件简单的衣物打包,将观星尺和量海镜贴身收好。
他抚摸着屋内一桌一椅,一尘一沙,皆是与师父修行十年的记忆。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海面难得的平静,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绸缎。
一叶扁舟,己停在孤岛唯一的小港湾里。
舟是无帆之舟,看似简陋,却异常坚固。
语山海登上小舟,回望那屹立在悬崖上的听潮阁。
阁顶,师父的身影模糊成一个黑点,衣袂在晨风中飘动。
他没有再回头,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空气,内力微吐,脚下小舟竟无桨自动,如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茫茫大海,向着西方,那传说中故土的方向驶去。
海天一色,前路未知。
语山海立于舟头,身形依旧沉稳,只是那双沉静的眼眸中,己燃起一簇走向广阔天地的火焰。
身后,潮声依旧,仿佛亘古不变的送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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