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林学文躲在门后,听着父亲和后母在里屋的谈话。
“武校那边说好了,一年八千,包吃住。”
父亲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像被磨盘碾过无数次的老牛。
“八千就八千吧,总比留在家里惹是生非强。”
后母的声音尖锐,“昨天又把隔壁王家小子打伤了,人家要五百医药费呢。
这孩子跟他那死去的妈一个德行,倔得像头驴。”
林学文攥紧了拳头。
王家小子活该,谁让他嘲笑林学文没娘养。
他记得母亲的样子,虽然模糊,但总是温柔的,会在他做噩梦时轻轻拍着他的背哼歌。
后母来了之后,那点温柔就彻底从家里消失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走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被决绝取代。
“阿文,收拾东西,明天送你去个好地方。”
父亲说,不敢看他的眼睛。
林学文没问是什么地方,他知道问了也没用。
他只是倔强地仰着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
那一刻,他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跑。
***所谓的“武校”,藏在一片黄土坡后,几排低矮的砖房,围着个尘土飞扬的大院子。
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集中营。
父亲把他和一卷单薄的行李交给一个满脸横肉的教练,数了八千块钱,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学文的逃跑计划在第三天夜里实施。
他白天偷偷藏了半块砖头,夜里趁教练查完房,用砖头砸开了宿舍窗户生锈的插销,从窗口翻了出去,落地时崴了脚,钻心地疼,但他不敢停,一瘸一拐地没入夜色。
自由是短暂的。
城市边缘的流浪生活比武校更像地狱。
他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跟野狗抢地盘,夜里蜷缩在桥洞下,听着江水呜咽,感受着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世态炎凉,他小小年纪便尝了个透。
有人见他可怜给个馒头,更多的是驱赶、辱骂甚至追打。
他那点倔强和反抗精神,在生存面前,被磨得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就在他发着高烧,几乎要倒在一条肮脏后巷里等死的时候,他遇到了“大哥”。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嘴里叼着根烟,眼神却有种奇怪的温暖。
“喂,小子,还活着吗?”
他蹲下来,拍了拍林学文滚烫的脸。
林学文睁开眼,模糊中看到一张不算讨厌的脸,他用尽最后力气吐出一个字:“饿……”大哥笑了,露出一口不算整齐但很白的牙。
他背起林学文,去了他们临时的“家”——一个废弃的锅炉房。
那里还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好奇地围上来。
大哥给他喂了热水和粥,用湿毛巾敷在他额头。
“以后,这儿就是你家。”
大哥说。
家。
这个字眼让林学文冰封的心裂开了一道缝。
他开始跟着大哥和另外几个孩子,在车站、商场偷窃。
大哥教他们技巧,如何识别目标,如何下手,如何撤退。
得手后,大家会聚在一起,分享食物,偶尔还能吃上带肉的炒菜。
那段日子,虽然危险,虽然不光彩,但却是林学文记忆中少有的、带着些许“快乐”的时光。
他们像一群在阴影里互相取暖的小兽。
变故发生在一个闷热的黄昏。
他们盯上了一个从豪华轿车里下来的、拎着皮箱的胖子。
机会很好,胖子在打电话,注意力分散。
大哥使了个眼色,最小的孩子“泥鳅”灵巧地靠过去,得手,皮箱比想象中沉。
回到锅炉房,打开皮箱,所有人都愣住了。
里面不是预想中的钞票,而是一袋袋白色的粉末。
“这……这是什么?”
一个孩子怯生生地问。
大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合上箱子,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这东西不能碰!
谁都不准碰!
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但己经晚了。
锅炉房的门被粗暴地踹开,几个穿着黑色紧身T恤、露出狰狞纹身的大汉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光头,眼神凶戾。
“妈的,几个小毛贼,敢动坤哥的货?”
刀疤光头一脚踹翻离他最近的孩子。
大哥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强作镇定:“大哥,误会,我们不知道是坤哥的货,这就还给您,求您放孩子们一马。”
“放?”
刀疤光头狞笑,“动了坤哥的货,只有一条路。”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大汉一拥而上。
反抗是徒劳的。
孩子们像小鸡一样被拎起来,拳打脚踢,哭喊声一片。
大哥被打得最狠,口鼻出血,但他始终把最小的泥鳅护在身下。
林学文和阿亮被粗暴地按在墙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阿亮,那个和他差不多大,平时沉默寡言但眼神凶狠的男孩,此刻身体绷得像块石头,牙关紧咬,眼睛里不是恐惧,而是燃烧的怒火。
刀疤光头似乎觉得不过瘾,他掏出一把匕首,走到奄奄一息的大哥面前。
“妈的,让你护着!”
他举起匕首,对着大哥的后心,狠狠刺了下去。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声音异常清晰。
林学文只觉得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脸上,带着浓重的腥气。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哥身体猛地一颤,然后软了下去,那双曾经给过他温暖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神采,空洞地望着他。
世界仿佛静止了。
哭喊声停了,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血液滴落的声音。
林学文没哭。
他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恐惧,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和麻木,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身体,飘在空中,冷漠地俯视着这血腥的一幕。
他脸上的血滴滑落,像一道血泪。
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阿亮。
阿亮也没哭。
他的眼神死死盯着刀疤光头,那里面不再是怒火,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近乎实质的仇恨和狠厉,像一头蓄势待发、准备撕碎一切的幼狼。
刀疤光头似乎对这两个孩子的反应有些意外,尤其是他们眼中超越年龄的死寂与狠厉。
他擦了擦匕首,走到他们面前。
“两个小崽子,倒是有点意思。”
他用匕首拍了拍林学文的脸,冰凉的触感让林学文打了个寒颤,灵魂似乎瞬间归位,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涌了上来,他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给你们两个选择。”
刀疤光头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一,跟我们走,加入我们。
二,”他指了指地上大哥逐渐冰冷的尸体,“像他一样。”
空气凝固了。
锅炉房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林学文和阿亮对视了一眼。
在对方眼中,他们都看到了无法回头深渊,也看到了彼此唯一的依靠。
阿亮率先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我们跟你走。”
林学文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他轻轻点了点头。
“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这是他们之前在被欺负时互相安慰的话,此刻,却成了踏入地狱的盟约。
刀疤光头满意地笑了,一挥手:“带走!”
林学文和阿亮被推搡着离开锅炉房。
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林学文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夕阳的余晖透过破旧的窗户,恰好洒在大哥的尸体和那滩暗红色的血迹上,反射出一种诡异而凄艳的光。
血色黄昏。
这是他童年最后的记忆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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