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天裂了。
不是形容词。
是真正意义上的，苍穹如同脆弱的琉璃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蛛网般的裂痕横亘天际，蔓延至视野穷尽之处。
幽蓝色的、带着些许腥甜气息的光，从那些裂隙里瀑布般倾泻下来，浇灌着这颗沉寂了太久岁月的星球。
紧接着，是震动。
不是地震，是整个星球骨架在呻吟、在拉伸、在疯狂生长的剧痛。
村头那棵据说是林姓先祖手植的老榕树，虬龙般的根须破土而出，带着泥土的腥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膨胀，树冠如墨绿色的云团般撑开，遮住了半个村子。
远处，原本只是丘陵轮廓的山脉，此刻像苏醒的太古巨兽脊背，轰隆隆地隆起，刺破云层，山石滚落如雨，露出底下新鲜而湿润的岩层，泛着灵光。
珠江的水位在暴涨，浑浊的江水漫过堤岸，淹没了低洼的稻田。
但水中，有莹莹的光点在闪烁，那是刚刚滋生的、最原始的灵气水精。
偶尔能听到从更深邃的群山方向，传来几声绝非己知任何一种野兽的、混合着痛苦与兴奋的嘶吼，穿透了夜空中越来越密集的、各色流光划过的尖啸。
灵气复苏，神话照进现实。
旧时代结束了，一个光怪陆离、危机与机遇并存的疯狂纪元，粗暴地拉开了帷幕。
---十年。
对于南粤大地，尤其是林川出生的这个叫做“栖霞”的小村落而言，十年足以改变一切。
村子依着一座名为“落星”的小山而建，山不高，却自古就有仙神落于此、点化顽石的传说。
如今落星山早己不是旧时模样，山体膨胀了数倍，林木幽深得吓人，时有异香飘出，也偶见狰狞兽影隐现。
村子外围，立起了一圈粗糙但坚固的石墙，石缝间闪烁着微弱的符文光芒，是城里来的“符师”们留下的手笔，据说能预警和抵挡一些弱小的精怪。
墙头上，架设着几台改装过的、铭刻着道家云箓的强弩，弩箭箭头寒光闪闪，用的是附近新发现的、能传导灵力的“铁木”削制。
村子的生活，艰难，但也透着一股在绝境中挣扎出的、粗粝的活力。
村东头，曾经的打谷场，现在成了演武场兼集会地。
篝火噼啪作响，照亮着一张张被风雨和忧虑刻上痕迹的脸。
男人们大多穿着耐磨的、混合了某种韧性藤蔓纤维的粗布衣服，腰间别着柴刀、猎叉，眼神警惕而疲惫。
女人们则在处理着白天采集来的、叶片边缘带着锯齿的“荧光草”，或是从江边捞起来的、壳上长着诡异花纹的“铁甲蟹”。
孩子们缩在大人身边，听着远处山林里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动静，小脸上没了天真，只有早熟的麻木。
“听说了吗？
北边‘祝融城’前天又被飞行异兽袭扰了，死了十几个好手，才打退。”
一个缺了颗门牙的汉子啐了一口唾沫，声音沙哑。
“祝融城有佛光寺的高僧坐镇，都这样艰难，我们这穷乡僻壤……”旁边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怕个卵！”
一个满脸络腮胡、身材魁梧得像座铁塔的壮汉瓮声瓮气地吼道，他叫林铁柱，是村里狩猎队的头儿，“咱们有祖宗保佑！
落星山的老庙显过灵的！
十年前那阵妖风，要不是庙里突然冒出一道金光，村子早没了！”
他说的是事实。
灵气复苏最初也是最混乱的那段时间，一股裹挟着蚀骨阴风的黑云从深山里卷出，眼看要吞噬村落，是村后小山丘上那座早己破败、只余残垣断壁的古老庙宇，自主迸发出一道柔和却坚定的金色光晕，驱散了黑云，护住了村子核心区域。
自那以后，那庙宇便被村民自发地保护和完善起来，成了精神寄托。
“柱子叔说得对。”
一个略显稚嫩，但透着沉稳的声音响起。
是个半大的少年，皮肤黝黑，眼神明亮，名叫石蛋，是村里年轻一辈里出了名胆大心细的。
“老庙灵验着哩。
而且，我听城里来的行商说，十大城池的高手们，己经开始探索一些新出世的‘洞天’了，里面有好东西！
说不定，咱们落星山里，也有宝贝！”
“宝贝？”
林铁柱哼了一声，蒲扇般的大手拍了拍石蛋的肩膀，力道让少年龇了龇牙，“有宝贝也得有命拿！
山里那头‘插翅虎’，前天又叼走了二狗家养的最后一头铁皮猪！
妈的，那畜生速度太快，老子连它毛都没摸到！”
气氛又沉闷下去。
现实的生存压力，远比遥远的洞天宝藏更迫在眉睫。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短促的惊呼和犬吠。
“有人！
墙外有人！”
“警戒！
抄家伙！”
林铁柱霍然起身，抓起靠在旁边的、碗口粗的包铁木棍。
石蛋和其他青壮也瞬间绷紧了身体，抓起武器，眼神锐利地望向村口石墙的方向。
火把的光摇曳着，映出墙头上守卫们紧张的身影。
厚重的木门没有完全开启，只拉开一条缝隙，几个身影谨慎地向外张望。
墙外，黑暗中，站着一个“人”。
更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勉强保持着人形的轮廓。
衣衫褴褛，沾满了干涸的泥泞和说不清来历的暗色污渍，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
头发纠结成一绺一绺，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身上没有任何强大的气息，甚至感觉不到活人应有的生机，只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死寂的颓败。
“谁？！
报上名来！”
林铁柱隔着门缝，沉声喝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那人没有回应。
甚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是流民？
还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石蛋压低声音，手心有些冒汗。
这年头，什么诡异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僵持了片刻。
那死寂的身影，终于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瘦削，指节突出，皮肤粗糙，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没有试图推门，也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动作，只是用那只手，轻轻地、近乎抚摸地，按在了冰冷粗糙的石墙上。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隔了万水千山的疲惫。
然后，他抬起头，透过散乱发丝的缝隙，望了一眼墙内，望了一眼那在灵气滋养下、枝叶繁茂得不似凡物的老榕树，望了一眼篝火映照下、村民们紧张而戒备的脸。
他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阴影里，只有下颌的线条在火光跳跃中隐约可见，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下一刻，他身体晃了晃，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着石墙，缓缓滑倒在地，蜷缩起来，不再动弹。
“晕过去了？”
林铁柱皱眉，示意左右，“小心点，开门看看。”
门被更大程度地拉开，几个手持猎叉的汉子小心翼翼地靠近，用叉尖轻轻捅了捅那瘫软的身体。
毫无反应。
林铁柱走上前，蹲下身，粗鲁地拨开那人脸上的乱发。
一张年轻，却布满风霜刻痕、写满了无尽倦怠的脸露了出来。
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双眼紧闭，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锁着，仿佛承载着无法承受之重。
很陌生。
不是附近村落的人，也不像来自任何一座己知城池的居民。
他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除了那身破烂不堪的衣服，空无一物。
“柱子叔，怎么办？”
一个汉子问道。
林铁柱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又看了看周围黑暗中潜伏的、未知的危险，最终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妈的，总不能见死不救，扔外面喂了那些畜生。”
他啐了一口，“抬进去吧，扔到老庙旁边的空屋子里，让陈老头给看看。
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
两个汉子应了一声，上前抬起那轻得有些过分的身体。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将这不速之客抬进村子的那一刻。
村后，落星山山腰处，那座被村民修缮过、日夜供奉香火的古老庙宇，毫无征兆地，再次亮起了微光。
这一次，不是护村时的金色光晕。
而是一道细微如发丝、却凝练如实质的……幽紫色电光。
那电光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自庙宇残破的屋檐下一闪而逝，悄无声息地，没入了村口方向，没入了那个被抬着的、昏迷不醒的流浪者体内。
速度快得超越视觉捕捉，微弱得连近在咫尺的林铁柱和石蛋都毫无所觉。
只有被抬着的林川，在无人可见的深度昏迷中，那死水般的识海最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跳动了一下。
如同沉埋地底千万年的枯寂心脏，被一缕外来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微弱电流，撬开了一丝缝隙。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中岳嵩山腹地，一座新近出世、被佛道两家联合封锁的古老洞天深处。
一具盘坐在混沌气流中的晶莹骸骨，空洞的眼窝里，忽然跳跃起两点猩红的光芒。
东海之极，被滔天恶浪和浓郁妖云笼罩的蓬莱岛核心，一座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的王座上，一个笼罩在阴影中的庞大存在，慵懒地换了个姿势，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沉嘶鸣，搅动了方圆百里的灵机。
地府，生死交界之地，那片连鬼神都讳莫如深的绝对寂灭区域。
一片虚无中，一块不起眼的、半埋在灰烬里的焦黑碎石，表面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路。
纹路深处，有一点比永恒黑夜更幽邃的光，一闪而逝。
夜还很长。
这个刚刚抬进村的、看似废人般的流浪者，他那沉寂了十年的、曾被无数人认定早己彻底湮灭的真灵深处，一缕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意识，挣扎着，透出了一丝无声的呐喊。
我……回来了。
而世界，似乎因此而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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