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叶家主宅西侧偏院柴房外空地。
叶辰十八岁，清瘦，穿洗得发白的粗布青衫，腰间挂着半截断剑鞘，衣襟别着三片干枯银杏叶。
他是叶家孤儿，父母早亡，住在偏院最角落那间漏风的柴房里，每日寅时起身扫地，卯时前必须清完西廊到柴房这一片泥地。
这是他能安稳活下来的唯一规矩——不惹事，不多看，扫完就走。
今天也一样。
他低着头，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比往常慢半拍，像是怕惊醒什么。
其实没什么可惊醒的，鸡还没叫，雾还挂在屋檐下，连狗都懒得吠一声。
这片空地常年冷清，除了他，没人愿意大清早来这儿吹冷风。
但风还是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重，拖沓，像一头吃饱了人肉的熊在散步。
叶辰没抬头，可扫帚尖顿了一下。
“哟，这不是我们叶家的大英雄吗？”
声音炸在耳边，带着酒气和口水味，“扫地都扫不利索，还配提你爹的名字？”
叶虎站到了他面前，高大，黑金眼罩遮住左眼，右脚往前一踹，扫帚飞出去三丈远，砸在柴堆上，惊起一片灰。
叶辰站着没动，右手却己悄悄摸向腰间那半截断剑鞘。
“怎么？”
叶虎冷笑，“想拔剑？
你爹就是这么死的——逞能！”
他说着，一脚踩上叶辰的剑鞘，咔嚓一声，裂成两截。
又踩了一脚，再裂。
第三脚碾下去，碎片散了一地，混进泥里。
围观的仆役不知什么时候围了过来，十个，站成半圈，有的低头憋笑，有的假装看天，还有一个偷偷往地上吐了口痰。
“废物。”
叶虎抬起靴子，鞋底沾着剑鞘的碎屑，“连把破鞘都护不住，还妄想握剑？
你爹娘死得真不冤。”
叶辰终于开口，声音不大：“扫完了再捡。”
众人一愣。
叶虎眯起右眼：“你说啥？”
“我说，”叶辰抬了抬眼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早饭有没有咸菜，“扫完了再捡。
不然待会管事说我没干完活，还得加扫一日。”
这话一出，几个仆役差点呛住。
这小子是不是傻？
被人踩了祖宗遗物，还能讲排班表？
叶虎反倒笑了，拍了两下手：“好！
有骨气！
明天我再来，看你能不能把泥里的渣都舔干净！”
他转身要走，临了又回头，冲地上啐了一口：“记住，你活着，就是因为我还懒得踩死你。”
人群散了，脚步声远去，只剩风吹柴堆的沙沙声。
叶辰慢慢蹲下身，左手掌心摊开，一片一片，把剑鞘碎片拾起来。
动作很慢，像在捡药渣。
手指有点抖，但他压得很稳。
每捡一块，就在心里数一次：一块，两块，三块……一共七片，最大的那块还连着铜扣，是他娘亲手缝的。
他把碎片全收进怀里，贴着胸口放好。
右手 meanwhile 悄悄攥住衣襟上的银杏叶，捏得指节发白，却又缓缓松开。
不能生气。
生气会出错。
出错就会被打。
打得重了，三天都不能去后山刻剑招。
他重新拿起扫帚，继续扫地，节奏和之前一模一样，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灰尘扬起，落在他睫毛上，也没眨一下。
扫到最后一角，他眼角忽然一跳。
柴房门缝后，有一道金属反光一闪而过。
不是阳光。
这会儿太阳还没爬过墙头。
是铁。
是腿。
是陈伯那只机关义肢的关节转轴。
叶辰不动声色，扫帚尾轻轻点了点地面，像是在确认什么。
他知道陈伯在看他，也知道陈伯不会出来。
这老头向来如此——从不插手，但从不缺席。
有时候半夜送碗热粥，有时候晾件厚衣，从不说一句话，就像他只是路过。
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有人踩碎了他的剑鞘。
今天有人当众叫他“弑亲之子”。
陈伯看见了。
而且——叶辰扫完最后一堆落叶，首起腰，站在原地没动。
柴房门缝后的金属光又闪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紧接着，门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像是压抑了很久才忍住。
叶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掌心还沾着泥和剑屑，指甲缝里嵌着一点铜绿。
他忽然笑了笑，笑得有点怪，像被风吹歪的纸灯笼。
“扫完了。”
他自言自语，“该去马厩了。”
他转身要走，脚步刚迈出去一步——柴房门“吱呀”开了条缝。
一只粗糙的手伸出来，掌心躺着一颗油纸包着的糖丸，上面还沾着艾草香。
叶辰停下。
那只手没递过来，也没收回，就悬在半空，像在等一个选择。
他盯着那颗糖丸看了三息，然后伸手接过，塞进嘴里。
甜中带苦，像是陈伯一贯的风格。
“谢了。”
他说完，转身朝马厩方向走去。
身后，柴房门缓缓合上，金属义肢在地上划出一道短促的刮痕。
---马厩门口，几个杂役正围着喂马槽说笑。
见叶辰走近，笑声戛然而止。
其中一个胖厨娘抱着饲料袋，故意挡在门口：“哎哟，这不是咱们的‘剑公子’嘛？
今天剑拿得动不？”
没人接话。
气氛僵了一瞬。
叶辰没理她，低头要往里走。
胖厨娘突然侧身一让，饲料袋“不小心”滑落，整袋谷糠砸在他肩上，簌簌往下掉。
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拍了拍肩，继续往里走。
马厩深处，老马“黑炭”咴咴叫了两声，像是在打招呼。
叶辰走到槽边，开始清理昨夜堆积的马粪。
铲子挖进湿草，发出闷响。
他的手很稳，动作利落，仿佛刚才那一摔从未发生。
可就在他弯腰的一刹那，怀里的剑鞘碎片硌了一下胸口，疼得他呼吸微滞。
他停了一秒，继续铲。
外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沉，稳，带着压迫感。
叶辰没抬头。
他知道是谁。
叶虎站在马厩门口，双手抱胸，右脚懒洋洋地蹭着门框。
“听说你嘴挺硬？”
他咧嘴一笑，“说我明天还会来舔你？”
叶辰铲粪的动作没停。
“我说的是，扫完了再捡。”
他声音平静，“您听岔了。”
叶虎一愣，随即爆笑：“哈哈哈！
听听！
这废物还挺会咬文嚼字！”
他几步走进来，靴子踩在湿草上，发出咯吱声。
“那你现在，”他猛地一脚踢翻粪铲，“捡啊！”
铲子飞出去老远，粪水溅了叶辰一身。
他站在原地，脸上沾着草屑，衣袖滴着脏水。
叶虎俯身逼近，鼻尖几乎撞上他的额头：“怎么？
不说话了？
刚才那股劲儿呢？”
叶辰缓缓抬头，眼神像井水，不起波澜。
“铲子坏了。”
他说，“得去库房领新的。”
叶虎愣住，没想到他会答这个。
“你他妈——”他正要发作，叶辰却己经绕过他，往外走。
“领完铲子，还得扫马厩。”
他边走边说，“不然，又要加罚一日。”
叶虎站在原地，拳头捏得咔咔响，却没追上去。
他知道这小子不怕骂，不怕打，就怕没事做。
一闲下来，他就去后山刻那些没人看得懂的线条。
像个疯子。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火大。
---叶辰走出马厩，朝库房方向走去。
风吹过他湿透的袖口，凉得刺骨。
他右手插在怀里，指尖摩挲着那几片剑鞘碎片，边缘锋利，割得皮肤生疼。
前方拐角，一道金属反光再次闪过。
他脚步微顿。
下一瞬，他听见身后马厩里传来一声嘶鸣。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他没有回头。
只是把手从怀里抽出，掌心多了一片银杏叶，边缘己被汗水浸软。
他把它夹回衣襟，继续往前走。
风忽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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