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把青阳城泡得发乌，像块被眼泪浸了半旬的旧布。
城隍庙的破神像早没了脸，泥塑的手臂断了半截，露着里面的草屑，许临就缩在神像肚子底下，怀里揣着半块硬得能硌碎牙的麦饼——是昨天从粮铺黄狗嘴里抢的，边角还沾着狗毛和泥点，他舍不得吃，用破布裹了三层，藏在最贴身的地方。
他今年十六，瘦得像根被风揉了五年的芦苇，粗布衣裳打了三个补丁，袖口磨破的洞露出冻紫的手腕，每动一下，骨头都能咯吱响。
从家乡遭蝗灾、爹娘饿死那天起，他就懂了个理：街上的狗都比人活得体面，至少狗不用抢别人剩下的吃食，不用在雨天躲进破神像肚子里，听着外面的雨打在瓦上，像谁在哭。
“吱呀——”庙门被风顶开条缝，雨丝裹着梨花香钻进来，淡得像句梦话。
许临警惕地抬头，手悄悄摸向怀里的麦饼——他怕又是来抢东西的乞丐，前几天他就被两个老乞丐按在泥里，抢走了好不容易攒下的三个铜板。
可门口站着的不是乞丐，是个穿青布裙的姑娘。
她手里提个竹篮，篮沿盖着块蓝布，发梢滴着水，鬓边别着朵刚摘的白梨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株从雨里刚捞出来的春芽，连身上的潮气都带着暖。
姑娘的鞋是新做的布鞋，鞋尖沾了泥，却没湿到里面，显然是走得急，怕雨打湿了篮子里的东西。
“你也在躲雨？”
姑娘的声音软，却不飘，像刚蒸好的白面馒头，咬着实在。
她不等许临回话，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走过来，石板上的积水映着她的影子，晃悠悠的。
她把竹篮放在地上，掀开蓝布，里面是个油纸包，还有个装着绣线的木盒，“我叫阿梨，家在城东梨树下。
这油纸包里是肉包，我娘多蒸的，你吃吧——不是偷的，我在城西绣坊做活，老板每月给两百文月钱，够买肉了。”
许临盯着那油纸包，油星子渗过纸层，香得他喉头首滚，却没接。
前两年在邻城，他接过个穿绸缎的妇人递的馒头，刚咬一口，就被那妇人的汉子按在泥里打，骂他“小乞丐也配吃干净东西”，最后馒头被踩成了泥，他还挨了两巴掌，嘴角肿了三天。
他知道，世上的暖，大多都带刺，尤其是对他这样的乞儿。
阿梨像是看穿了他的戒备，把油纸包往他手里塞，指尖碰到他的手，温温的，带着绣线磨出的薄茧：“我看你蹲在这儿半天了，连口热水都没喝。
苦日子像蒸包子，得用慢火熬，火够了才会软乎。
你总不吃热的，身子骨哪扛得住？”
她挨着他坐下，从竹篮里拿出块绣了一半的梨花帕子，银针在指尖翻飞，线脚细密得像真的梨花要从布上开出来，“你叫什么？
总待在这儿，雨里的寒气会钻骨头的，以后老了要疼。”
许临捏着那温热的油纸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泥，指关节处有不少旧伤，是以前抢东西、被人打的时候留下的。
再看阿梨的手，虽然也有薄茧，却干净得很，连指甲都修剪得整齐。
他咬了咬牙，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气腾腾的肉包，油香扑鼻。
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大口，肉汁烫得他舌头发麻，眼泪却突然掉下来——不是因为烫，是因为这五年里，第一次有人笑着跟他说话，还把热乎东西递到他手里，没问他是谁，没嫌他脏，没想着从他这儿要什么。
“许临。”
他含着包子，声音含糊，怕自己一开口就哭出来，“我叫许临。
家乡没了，爹娘也没了，没地方去。”
阿梨的眼神软了软，把手里的梨花帕子放在他身边，帕子上的梨花香混着她身上的皂角味，很淡却很暖：“绣坊后院有间柴房，能遮雨，也能挡风。
你要是不嫌弃，就去那儿住吧？
我跟老板说，你帮着劈柴挑水，每天管两顿饭，月底还能给你二十文工钱——够你买件新衣裳了。”
许临看着那块梨花帕子，白色的布面上，一朵梨花刚绣了一半，针脚密得像要把春天缝进去。
他忽然想起娘以前说的话：“人活着，总得有个能遮雨的地方，有口热饭，还有个人惦记着。”
那时候他才十一，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懂了，却没了娘。
“谢谢。”
他说得轻，却重得像块石头，砸在心里，泛起酸。
阿梨笑了，眼角弯成月牙，像雨后初晴的月亮：“谢啥？
都是过日子的人，帮衬一把，就像绣帕上的线，一根撑不起，多几根就结实了。”
她看了看天，雨小了些，“我得回绣坊了，老板要是见我晚了，要扣工钱的。
你要是愿意去，就沿着这条街往西走，看见挂着‘锦绣坊’幌子的就是。”
阿梨收拾好竹篮，朝许临挥了挥手，转身走进雨里。
青布裙的下摆扫过石板上的积水，带起细碎的涟漪，像她绣帕上的线，轻轻勾着许临的心。
许临捏着剩下的一个肉包，又摸了摸身边的梨花帕子，忽然觉得，这黏腻的暮春，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朝着阿梨指的方向走去——那是他五年来，第一次朝着有“家”的方向走，脚步轻得像要飘起来，怀里的肉包和帕子，暖得能焐热他冰凉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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