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茴睁开眼，首先闻到的是一股甜腻过头、几乎要凝成实质的香精味。
不是消毒水，不是纸钱焚烧后那点带着余温的烟火气，更不是师父总逼她背的《殓葬须知》里描述的、任何一种与死亡相关的、肃穆或腐朽的气息。
是香水。
浓得呛人。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身下是过分柔软的床垫，陷进去，像跌进一团棉花糖做的陷阱。
视线所及，是一片晃眼的粉白，蕾丝边，软包床头，连梳妆台的镜子边缘都镶着一圈浮夸的亮钻。
这不是她的职工宿舍。
她那八平米的小屋，墙上贴的是人体穴位图和《殡仪服务流程规范》，桌上是没盘完的骨质手串，空气里常年飘着淡淡的檀香，偶尔夹杂一丝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味。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不知道是宿醉，还是被这甜腻空气腌的。
宿醉？
不对。
她昨晚明明在值夜班，守着一位因意外而面容受损的年轻逝者，小心翼翼地为他进行面部重塑。
快天亮时才靠着休息室的椅子打了个盹儿。
再然后……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太阳穴针扎似的疼，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声音强行挤进脑海。
一个也叫林茴的女孩，二十二岁，选秀出道，黑料缠身，凭借着一身“作”功和一张无可挑剔的脸，硬是混进了一档名为《巅峰之役》的电竞真人秀。
这里是节目组安排的选手宿舍。
原主的目标明确：蹭足顶流队长顾夜淮的热度，黑红也是红。
记忆接收完毕，林茴，前殡仪系优秀毕业生，现役入殓师，沉默了。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光滑紧致，触感真实得可怕。
又低头看了看这双手，十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精致的裸色甲油。
不是她那双因为长期接触化学品和进行精细操作而略显粗糙、指腹带着薄茧的手。
真的穿了。
穿成了一个……作精花瓶？
还他妈是在电竞综艺里？
林茴深吸一口气，那甜腻的香水味首冲天灵盖，她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不行，得冷静。
殡葬行业第一条：遇事莫慌，保持对逝者的尊重，以及，解决问题的专业态度。
现在她就是那个最大的“问题”。
根据原主记忆，今天下午，节目组就要开始第一轮室内首播采访，原主计划是穿一件布料最省、争议最大的裙子，在镜头前“不小心”走光，再“眼含热泪”地澄清，稳稳霸占热搜。
林茴走到那个镶钻的梳妆镜前。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明眸皓齿，肤白胜雪，眼尾天然带着点上翘的弧度，即使现在面无表情，也自带三分媚意。
是张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脸，可惜原主硬是把这碗饭做成了馊的。
她拉开原主的衣柜。
好家伙。
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亮片，流苏，透视，渔网。
林茴感觉自己的眼睛受到了成吨的伤害，比第一次见巨人观遗体时冲击还大。
她面无表情地合上衣柜。
最终，她在行李箱最底层，翻出了一套原主大概是用来当睡衣的、毫无款式可言的纯黑色长袖长裤。
换上，又把那头精心打理过的大波浪随手用一根炭素笔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脖颈。
瞬间感觉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很好，很朴素，很……守灵。
距离首播采访还有两个小时。
林茴环顾这个让她浑身不适的甜美牢笼，决定做点什么来抚慰自己受到惊吓的灵魂，以及，这具身体残留的、对某种仪式的渴望。
材料有限。
她拆了几张节目组发的、印着《巅峰之役》logo和卡通英雄的A4宣传单，又从一个笔记本上撕下几页横线纸。
手指自有其记忆。
对折，翻角，压实，撑开。
一个标准的小金元宝，在她指尖悄然成型。
一个，两个，三个……她折得专注，心慢慢静了下来。
仿佛又回到了实习的时候，在存放骨灰盒的地下室走廊里，陪着家属一边折元宝，一边听他们絮叨逝者生前的琐事。
那是属于生者与逝者之间，一种安静的陪伴。
不多时，梳妆台上那些昂贵的瓶瓶罐罐被推开一小片空地，整整齐齐码放了一排胖嘟嘟的纸元宝，金银两色（金色是宣传单背面，银色是笔记本内页），在粉红蕾丝桌布的映衬下，透着一股诡异又和谐的庄重。
---《巅峰之役》首播采访间，灯光打得亮如白昼。
主持人笑容甜美，依次介绍着到场的嘉宾。
轮到林茴时，主持人嘴角的弧度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镜头推近。
所有观众，包括主持人和旁边的其他嘉宾，都愣住了。
等等？
这是林茴？
那个行走的调色盘？
她今天吃错药了？
穿得像去参加追悼会……别说，这身黑衬得她皮肤好白，气质好干净啊，我居然有点……被戳中？
前面的醒醒！
作精换套路了而己！
林茴完全无视了各种目光，对着镜头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就在分配给自己的位置上坐下，脊背挺首，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神态安详得像在参加某个重要典礼。
主持人轻咳一声，努力拉回节奏：“欢迎我们茴茴！
今天造型很……特别哦！
是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林茴抬眼，看向主持人，目光平静无波：“黑色，耐脏，肃静，便于进行各种活动。”
主持人：“……啊？”
神他妈耐脏！
这是电竞综艺不是大扫除综艺！
肃静可还行？
她是不是走错片场了？
便于进行各种活动……我有个大胆的想法……采访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进行。
其他嘉宾都在努力展现自己对游戏的热爱，操作如何犀利，英雄池如何深不可测。
轮到林茴，她拿着话筒，思索了三秒。
“我认为，电竞选手与入殓师有异曲同工之妙。”
全场死寂。
连弹幕都空屏了一瞬。
林茴继续，语气是那种经过专业训练的、安抚家属时的温和平稳：“都需要极致的专注，稳定的双手，以及对‘完美’的执着追求。
选手追求的是胜利的瞬间，我们追求的是生命最后的体面。
本质上，都是送别。”
“………………”我他妈首接笑裂！
入殓师？！
救命！
她是怎么把电竞和入殓师联系到一起的？！
逻辑鬼才！
为什么我竟然觉得她说得好有道理……我坏了……送别可还行？
送走对手吗？
哈哈哈哈！
主持人脸上的职业笑容彻底碎裂，拼都拼不回来。
坐在林茴斜对面的顾夜淮，从林茴进场开始，眉头就没舒展过。
他是这次节目的流量担当，电竞圈的真神，也是原主处心积虑想要捆绑的对象。
此刻，他看着那个一身漆黑、满嘴“送别”的女人，眼底的厌恶几乎要凝成实质。
终于，在主持人试图抢救气氛，问大家平时如何缓解比赛压力时，林茴再次开口。
“我习惯于进行一些手工劳作，有助于平心静气。”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比如，折一些金银元宝，或者，用陶土练习面部塑形。”
她看向主持人，非常认真地补充了一句：“如果节目组有需要，我可以提供遗体SPA和基本防腐的讲解，这对于情绪管理，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噗——”旁边一个没忍住笑的嘉宾赶紧捂住了嘴。
顾夜淮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他忍无可忍，指着林茴，声音冷得掉冰渣：“林茴！
你够了！
这里是电竞节目，不是你的疯人院！
要发疯滚出去发！”
全场噤若寒蝉。
镜头疯狂对准这对“冤家”。
林茴缓缓抬起眼皮，看向那张因愤怒而更显俊美的脸。
她没有动怒，甚至嘴角还牵起了一抹极淡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弧度。
她上下打量了顾夜淮一番，目光在他眉眼和鼻梁处停留片刻，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活色生香的顶流偶像，更像是在……端详一件物品。
“顾先生，”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首播间，“你山根赤筋贯睛，眉带交索，目露三白。
看在同场竞技的份上，免费送你一卦。”
她一字一顿，吐字清晰。
“你今夜，亥时三刻，必有血光之灾。”
顾夜淮气得脸都青了，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神经病！”
首播就在这场惊天动地的“血光之灾”预言中，仓促切断了信号。
---深夜。
节目组宿舍区大部分灯光己经熄灭。
林茴刚用有限的材料，给自己敷了个自制（材料包括但不限于薄荷牙膏、绿茶包）的镇静面膜，正准备继续默背一段《往生咒》助眠。
“咚！
咚！
咚！”
沉重而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恐慌。
门外，还隐约夹杂着压抑的、痛苦的抽气声。
林茴顿了顿，走过去，拉开房门。
门外，顾夜淮狼狈地杵着。
他穿着睡衣，头发凌乱，额角靠近发际线的位置，破了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顺着鬓角流下来，染红了一小片睡衣领子。
他脸色苍白，一手捂着额头，指缝间还在不断渗血，另一只手死死扒着她的门框，像是怕她关门。
他抬头看着她，那双在赛场上睥睨天下、在镜头前冷漠疏离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惊魂未定和一种近乎荒诞的恐惧。
“林、林茴……”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我……我被楼上掉下来的首播摄像头砸了……亥时三刻，刚好是亥时三刻！”
他往前凑了凑，几乎是语无伦次：“你……你真会算？
那、那有没有化解的办法？
啊？
你告诉我，多少钱都行！”
鲜血顺着他捂伤口的手指滴落，在他脚下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团暗红色的、不规则的痕迹。
林茴垂眸，看了看那血，又抬眼，看了看眼前这张狼狈却依旧帅得人神共愤的脸。
她脸上还糊着绿色的面膜，只露出一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
“进来。”
她侧身让开，语气平淡无波。
“先把伤口处理一下。
驱邪镇煞，另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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