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永安三年,江南大旱。
扬州城外的金针门药庐,成了流民眼里唯一的活气。
院坝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的人,破碗、草席堆得满地都是,瓦罐里熬着的马齿苋汤咕嘟冒泡,浅淡的药香混着汗味、尘土味,在燥热的空气里飘得很远。
“姑娘,救救娃吧!”
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噗通”跪在沈青禾面前,怀里的孩童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得渗血,肚子鼓得像个小皮球,正虚弱地哼唧着。
沈青禾跪坐在草席上,指尖捏着一枚三寸金针,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她刚给前一个流民扎完“足三里”穴,缓解对方的腹痛。
“我看看。”
沈青禾掀开孩童的粗布衣裳,指尖按在他的腹部轻轻摩挲,眉头微蹙:“是旱灾里吃了不洁的草根,积食腹泻,再拖下去要脱水的。”
妇人哭得更凶了:“城里医馆要银钱,我们哪拿得出……只能求姑娘发发善心!”
“放心,金针门行医,从不要穷苦人的钱。”
沈青禾说着,从袖口的铜针盒里又取了一枚金针。
铜盒磨得发亮,盒面刻着极小的“金针门”三字,是师父苏景然亲手刻的。
她将金针在火折子上燎了燎,对准孩童虎口处的“合谷穴”,指尖轻捻——针入穴的瞬间,孩童原本皱紧的眉头骤然舒展,哼唧声也小了下去。
“好了,过半个时辰再喂他些温汤,明日就会好转。”
沈青禾拔针时,袖口的铜盒撞出细碎的响,她顺手将一包烘干的马齿苋塞给妇人,“这个煮水喝,能清肠胃。”
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退开,沈青禾刚想喘口气,就见师父苏景然从内堂走出来。
老人鬓发斑白,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端着个石臼,正低头研磨甘草。
“青禾,过来。”
苏景然的声音压得很低,往她手里塞了个温热的麦饼,“今日扎了多少针?
指尖都泛白了,先垫垫肚子。”
沈青禾接过麦饼,咬了一小口——麦饼是用仅存的白面做的,师父总把好的留给她。
她刚想说话,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像闷雷似的滚过来,震得地面都在颤。
“怎么回事?”
流民们纷纷抬头,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沈青禾也站起身,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院门口——尘土飞扬中,十数匹黑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兵卒穿黑色劲装,胸前绣着“医监司”的银色刺青,腰间的佩刀还滴着血,一看就不是善茬。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左脸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看着格外狰狞。
他勒住马缰,黑马人立而起,前蹄差点踏到门口的流民孩童。
“苏景然!
滚出来!”
汉子的吼声震得院坝里的瓦罐都晃了晃,正是医监司统领赵屠户。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沉——她早听师父说过,医监司是军阀的爪牙,垄断药材不说,还强迫民间医者为军阀炼制“迷魂药”,专供士兵作战时用,不少医者因拒绝合作被抓。
苏景然将沈青禾往身后一挡,自己迈步走到门口,石臼里的甘草碎末还攥在手里:“赵统领带兵围我金针门,是何道理?”
“道理?”
赵屠户嗤笑一声,从马背上跳下来,靴底沾着的新鲜泥土混着暗红的血,不知是哪的流民遭殃了,“奉镇南将军令,传你即刻入营,炼制‘迷魂药’!
另外,将军听说你手里有本《医案秘录》,记载着……没有什么秘录!”
苏景然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医乃救人之道,不是你们用来害人的工具!
迷魂药我不会炼,秘录更是子虚乌有!”
“老东西,给脸不要脸!”
赵屠户勃然大怒,挥手示意兵卒:“给我搜!
仔细搜!
搜出秘录,把这药庐里的人全抓了充军!”
兵卒们立刻冲进院坝,开始驱赶流民。
一个老妇抱着药罐不肯撒手,被兵卒一脚踹倒在地,瓦罐摔得粉碎,药汁泼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孩童的哭声、流民的哀求声、兵卒的呵斥声混在一起,原本还算平静的药庐瞬间乱成一团。
“师父!”
沈青禾想冲上去,却被苏景然死死按住肩膀。
老人回头看她,眼神里满是决绝,趁兵卒没注意,悄悄将一本蓝布封皮的小册子塞进她的铜针盒夹层——正是《医案秘录》!
“藏好,从后窗逃。”
苏景然的声音轻得像风,“记住,金针门的人,就算死,也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话音未落,赵屠户己经带人冲进了内堂。
他看见苏景然手里的石臼,一把夺过摔在地上:“还敢犟?
我看你是活腻了!”
苏景然没有躲闪,反而抓起案上的火折子,猛地扔向旁边熬药的瓦罐——罐里熬着的是易燃的硫磺草,火焰瞬间窜起,舔舐着木质的房梁。
“你疯了!”
赵屠户没想到他会自焚,下意识后退一步。
“青禾,走!”
苏景然嘶吼着扑向赵屠户,死死抱住对方的腿。
赵屠户恼羞成怒,抽出腰间的佩刀,狠狠刺向苏景然的胸膛——刀锋穿透衣衫的瞬间,鲜血喷溅而出,溅在了沈青禾藏身处的药柜木缝上。
“师父!”
沈青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呛得她几乎窒息,却不敢哭出声。
她知道师父是在用命给她争取时间,只能咬着牙,转身钻进药柜后的暗格——那是师父早就为她准备好的藏身之处。
暗格里一片漆黑,只能透过缝隙看见外面的惨状。
赵屠户杀了苏景然,还不解气,又让人抬来几筐褐色的药材,往没来得及逃的流民碗里倒。
“这是‘瘟病药’,喝了就能‘治病’!”
兵卒们狞笑着,强行捏住流民的下巴灌药。
沈青禾认得那药材——是劣质的断肠草,前几日她还见过吃了这药的流民七窍流血而死。
一个年幼的流民想跑,被赵屠户一脚踩断腿骨,孩童的哭声撕心裂肺,混着烈火燃烧的噼啪声,成了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
火越烧越大,房梁开始往下掉。
赵屠户见药庐快烧塌了,又没搜到秘录,骂骂咧咧地带着兵卒离开。
首到马蹄声远去,沈青禾才从暗格里爬出来。
药庐己经成了一片火海,师父的尸体被压在横梁下,只能看见一只伸出的手,还保持着护住她的姿势。
沈青禾跪在地上,对着火海磕了三个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师父,我一定会查清真相,为你和师兄弟们报仇。”
她抹掉眼泪,攥紧袖口的铜针盒——里面不仅有秘录,还有师父留给她的金针。
她转身从后窗跳出去,跳进了药庐后的竹林里。
外面的太阳依旧毒辣,可沈青禾的心却像被冰裹住一样冷。
她知道,从踏出药庐的这一刻起,她的路就只剩一条——带着秘录,揭穿军阀与医监司的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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