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齐回到研究所时,己经是下午。
他脱下外套,在消毒间里经过了标准的清洁流程,换上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整个人的气质瞬间又变回了那个冷静、专注、仿佛与世隔绝的病毒学家。
他用酒精棉仔细地擦拭双手,从指根到指尖,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仿佛要擦去的不仅仅是细菌,还有从城北监狱带来的那股死亡和绝望的气息。
他需要重建自己的秩序,找回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
但他失败了。
他坐在办公区里,面前是上周H7N1病毒基因测序的最终报告,那些熟悉的A、T、C、G碱基序列,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串串毫无意义的乱码。
他的思维无法集中。
父亲的那段话,信纸上那些神秘的压痕,像两个后台运行的、占用大量CPU资源的顽固进程,让他的大脑系统变得无比卡顿。
“林老师。”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齐从沉思中惊醒,转过身,看到了他的助手,苏蔓。
一个刚从他的母校——国内某顶尖的生命科学学院毕业不久的女孩,戴着一副略显笨拙的黑框眼镜,眼神里总是带着一股对科学未经世事打磨的热情,以及一种对他的、近乎于粉丝对偶像的崇拜。
“这是最新的细胞培养基活性对比数据,您看一下。”
苏蔓将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递了过来,目光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她不敢首视他的眼睛,只是飞快地扫了一眼他的脸,“您今天……脸色不太好,是没休息好吗?
数据不急的。”
“没事。”
林齐接过报告,目光落在纸面上,却没有真的看进去。
他能闻到苏蔓身上淡淡的、洗发水的清香,这味道对于他这个习惯了只有消毒水和培养基气味的嗅觉系统来说,是一种微小的、不合时宜的干扰。
苏蔓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她手里还端着一杯刚泡好的咖啡,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身后的实验器材轮廓。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今天的林老师和往常不一样。
往常的林齐,像一把锋利、冰冷的手术刀,专注,精准,散发着一种让人不敢靠近的专业气场。
今天的他,冰冷依旧,但那层冰的下面,似乎藏着某种更深、更压抑的东西。
那是一种细微的裂痕,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控的征兆。
她甚至注意到了,他白大褂的领口,有一个极其微弱、几乎无法被察觉的褶皱,这是前所未见的。
在她的观察里,林齐的电脑屏幕上,那个他常用的基因序列比对软件正卡在一个复杂的算法界面。
苏蔓看了一眼,认出那是她之前偶然在一篇关于非线性数据可视化的论文里读到过的“螺旋降维”算法的变种。
她有些惊讶,这种前沿的算法通常用于天体物理学的数据分析,没想到林老师会应用到病毒学上。
当然,她忽然又觉得自己神经有些过敏——同事们都说,林齐平时做“审讯病毒”的工具五花八门,跟他选人的标准一样,从来不拘一格,不仅仅要在病毒研究相关专业上过硬,而且要求对数学、对编程或者其他一些“旁门左道”都达到熟练程度。
她自己不就是因为曾在某个极客论坛上发布的、一篇关于通信技术中信号技术的扩展运用的硬核帖子,数年后被林齐偶然发现,才被邀请来面试的吗?
而且在面试时,林齐挖掘出他更有物理和编程方面有特长,便毫不犹豫地把他拉进了研究所。
她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又觉得在这种气氛下显得太过突兀,便把话咽了回去。
“还有事吗?”
林齐没有抬头,问道。
他的语气像是在询问一个实验仪器是否完成了它的预设程序。
“没……没有了。”
苏蔓有些窘迫,感觉自己的关心显得多余又冒失。
她将那杯咖啡轻轻地放在林齐的桌角,杯底和桌面接触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小心翼翼的声响。
“那个……我看您早上的咖啡没动,就……就给您重新冲了一杯。”
“谢谢。”
林齐的回答礼貌,但疏远得像隔着一层真空玻璃。
苏蔓咬了咬嘴唇,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再待下去,只会让这间恒温恒湿的办公室气温再降几度。
她转身向门口走去,心里有点委屈,又有点懊恼自己的笨拙。
哎呀,平常自己不这样的啊!
“等等。”
林齐突然叫住了她。
苏蔓心中一喜,以为他要说些什么,连忙回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林老师?”
林齐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首视着她。
那目光冷静而锐利,像显微镜的物镜,让苏蔓感觉自己像一个被观察的细胞样本,无所遁形。
“我的私人办公区,”林齐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计算后发射出来的,“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进来。”
苏蔓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对不起,我……我只是看报告放在外面……”她语无伦次地解释,脸颊涨得通红。
“出去。”
林齐打断了她。
他的声音没有提高,也没有任何情绪,但正是这种完全不带感情的命令,才最伤人。
苏蔓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低下头,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了出去,轻轻地、甚至可以说是无声地带上了门。
办公区内,林齐看着那杯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眼神复杂。
他有点失望。
苏蔓的能力,似乎跟当初面试时有点不一样?
当初就是因为看了她的技术文章,而且在面试时,觉得她具备广阔的知识面、独到的眼光和顶级的黑客思维,才把她招入研究所,试图从“信号”的方向去研究病毒行为。
几秒钟后,他端起杯子,走到角落的水槽边,毫不犹豫地将滚烫的咖啡全都倒了下去。
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陶瓷上,留下一道蜿蜒的、仿佛伤疤一样的痕迹,很快被清水冲刷干净。
他需要绝对的专注,绝对的隔离。
不能有任何感情的、不可控的变量干扰他。
尤其是现在。
苏蔓回到自己的工位,坐在椅子上,心里委屈又困惑。
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自己只是把迷妹的一面展示给他,却遭到了那样伤人方式的对待。
她趴在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感觉有点想哭。
傍晚时分,研究所里的人陆续下班。
苏蔓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按照规定,她需要检查一遍实验室的电源和废弃物处理情况。
当她走到林齐的办公区门口时,她犹豫了,她想起了林齐下午那句冰冷的话。
她只是朝里面看了一眼。
林齐己经离开了,办公桌上收拾得井井有条,仿佛下午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过。
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她的目光被办公桌旁的那个生物危害废弃物垃圾桶吸引了。
按照规定,里面只能丢弃实验用的耗材,比如一次性手套和培养皿。
但此刻,桶里最上面,却有一个被揉成一团的普通纸团。
这明显违反了实验室的安全规定。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出于一个科研人员的严谨,也许只是出于那份未曾熄灭的好奇和关心,她戴上乳胶手套,打开了垃圾桶的盖子,将那个纸团夹了出来。
它只是一张普通的黄色便签纸。
苏蔓小心翼翼地展开了它。
纸上只有一个用黑色水笔写的、潦草但有力的英文单词。
“Aegis”。
神盾。
这个词对苏蔓来说很陌生,她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这不是林齐的字迹。
但她知道,这一定是林齐今天反常的原因。
她看着这个词,仿佛看到了那扇被林齐紧紧关闭的、内心世界的大门上,露出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她将纸条重新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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