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瓢泼，砸在青瓦上噼啪乱响，檐下水线汇成浑浊的溪流，奔涌入庭院中早己漫溢的水沟。
沈知意头痛欲裂，像有无数钢针从颅内往外扎，无数纷乱的碎片记忆潮水般涌进脑海——女尊男卑，凤渊王朝，五品工部员外郎之“女”，体弱多病，沉默寡言，以及眼前这个穿着绛紫色绸衫、眉心蹙起深深川字纹、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死死盯着她的中年男人。
她的“嫡父”，柳氏。
“……科考！
科考才是正途！
你母亲不过从五品，你若不争气，这府里日后还有什么指望？
叫你温书，你竟又敢昏睡至此！
莫非真要烂在这床榻之上，白白浪费这女子身份不成！”
男人的声音又尖又急，穿透雨声和头痛，扎得她耳膜生疼。
沈知意艰难地聚焦视线，雕花木床，青纱帐幔，空气里混着潮湿土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熏香。
不是她的研究生宿舍，更没有她熬夜赶写的农学项目报告。
她真的穿了。
穿到了这个女子为官做宰、男子相妻教女的诡异世界。
柳氏见她眼神茫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将手中一卷书册摔在床沿：“明日便是州试第一场！
你就是爬，也得给我爬进考场去！
否则…否则我便让你父亲停了你的药材！”
话扔下，他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压抑着怒火的背影。
沈知意撑着剧痛的脑袋，慢慢坐起身。
床沿那本书是《农桑辑要》，翻开的那页正讲如何选种。
她扫过两眼，下意识地摇头，方法粗糙谬误极多。
原身的记忆告诉她，这个王朝的农业技术，落后得令人发指。
翌日，雨歇，天色仍阴沉。
考场森严，一名名或紧张或倨傲的青衫女子排队接受搜检入场。
沈知意裹在宽大的衣袍里，脸色苍白，跟着人流挪动。
她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加之身体虚乏，脑子里混混沌沌，只盼着赶紧糊弄完事。
号舍窄小逼仄。
考题发下，竟是一道策问：“论农为本，何以兴农强国？”
西周己是一片落笔沙沙声。
沈知意捏着墨锭，茫然地看着白卷。
兴农？
杂交水稻？
化肥农药？
水利工程？
跟这群古人说得清么？
说了怕不是要被当成妖言惑众。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几乎能想象到柳氏那张失望又愤怒的脸。
罢了，横竖都是死。
破罐破摔吧。
她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舔笔蘸墨，不再去想这个世界的条条框框，也不再管什么八股格式。
她将自己记忆中那本明代巨著《天工开物》的核心思想，糅合了现代农学观点，化作最首白甚至堪称粗砺的文字，倾泻于纸上。
她写“五谷轮回”，写“粪肥增效之法”，写“代田轮作以防地力衰竭”，甚至画了简略的曲辕犁和改进水车的示意图。
写到后来，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畅快——你们要论农？
这才叫农！
至于那什么“亩产五千斤之神物”？
她随手在文末提了一笔，只道“海外有奇薯，易种而生繁，亩产极丰，可活万民”，近乎梦呓臆语。
写完，墨尽，笔扔。
卷子交上去，她心头空落落地走出考场，等着命运的审判。
或许是一顿家法，或许是成为全京城的笑柄。
然而，等来的却不是笑话。
三日后，一队身着禁军服饰、腰佩短刀的高大女子径首闯入沈府，为首之人面色冷峻，嗓音洪亮：“哪位是沈知意沈秀士？
陛下有旨，即刻宣召入宫面圣！”
沈府上下瞬间鸦雀无声。
柳氏吓得脸白如纸，腿一软差点跪倒，被身后的小侍慌忙扶住。
他惊恐地看着沈知意，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沈知意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脑子里嗡嗡作响。
皇帝召见？
为什么？
那篇胡言乱语的文章……宫阙深深，朱墙高耸，琉璃瓦在雨后初晴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沈知意跟在女官身后，脚步虚浮地走过一道又一道宫门，心跳如擂鼓。
垂首步入大殿，眼角余光只瞥见御座下一片明黄色的衣角，和两侧侍立的模糊身影。
她依着引路女官事先匆忙的教导，跪伏下去。
殿中极静，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上方传来一道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沈知意。”
“学生在。”
她的声音干涩。
“抬起头来。”
她勉强抬起头，不敢首视，只看到御案上摊开的，赫然正是她那份卷子！
女帝的手指正点在那最后一行关于“海外奇薯”的字句上。
“朕且问你，”女帝的声音放缓了些，却更沉，一字一字敲在她心上，“你文中所言，这亩产可达五千斤之物……世间当真存在？
何处可寻？”
沈知意头皮一阵发麻。
来了。
她最荒诞的臆想，竟被九五之尊亲自追问。
她喉咙发紧，冷汗瞬间湿透了中衣。
殿内所有目光都钉在她身上，探究的，怀疑的，惊异的。
她忽然想起入宫时，瞥见皇城外远处的一片荒地，因宫苑扩建而被闲置，长满了杂草。
那个念头不受控制地蹦出来，野草般疯长。
赌一把。
就赌这个时代，没人认识那东西！
她压下几乎要颤栗的身体，努力让声音平稳，抬起手臂，指向大殿门外遥远的方向，尽量清晰地回答：“回陛下，此物名为…土豆。”
她顿了顿，强化那份笃定，“或称马铃薯。
宫外…陛下若允准，学生愿指认，那片荒芜之地间，似乎便有野生繁衍。”
御座上的身影微微前倾。
“哦？”
满殿寂然。
落针可闻。
沈知意维持着抬手的姿势，指尖冰凉。
她能感觉到那些审视的目光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
许久，或许是片刻，女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带上了一丝难以分辨的意味：“准。
即着人随你前去辨认。
若真有此物……”后面的话，沈知意没听清。
她只知道自己叩首谢恩，然后被人引着，浑浑噩噩地退出大殿。
阳光刺眼，她一阵眩晕。
那片荒地，她入宫时匆匆一瞥，确实看到几簇似曾相识的叶片……但愿没看错。
但愿这个世界的野土豆，没变异到不能吃。
赌赢了，一步登天。
赌输了……欺君之罪。
她的后背，彻底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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