眩晕感如同永夜海域的暗潮，一波强过一波，持续冲击着林夕残存的神识壁垒。
脚下的大地仿佛在轻微摇晃，那是力量严重透支后身体发出的抗议。
她强行以意志为锚，稳住微微晃动的身形，指尖深深掐入毫无防护的掌心，借助那细微却尖锐的痛楚，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维持着即将被黑暗吞噬的清醒。
那双熔金般的瞳孔，带着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重量，扫过格里姆那张写满担忧与敬畏的粗糙面庞。
她没有回应他那句关于“安危”的问候——这种凡俗的关切，对她而言陌生且毫无意义。
她只是重复了那个冰冷的问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源自世界规则本身的命令口吻，在寂静的矿洞中回荡：“这里，是什么地方？”
格里姆被她目光中那如有实质的威压慑得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山峦压住，连忙谦卑地低下头，不敢再与那双非人的金瞳对视。
他的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急促，却又努力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恭敬：“回……回大人，这里是矮人王国，世代经营的‘铁炉与深坑’矿脉的最深处。
我们……我们是在奉命开采‘泪石’矿脉时，操作不慎，不小心……不小心凿穿了岩壁，惊扰了您沉睡的神殿。”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每一个词，粗糙的手指紧张地捻着腰间破旧的皮围裙边缘，生怕任何一个不当的字眼会触怒这位刚从古老棺椁中破封而出的恐怖存在。
“矮人王国……泪石……”林夕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完全陌生的词汇，如同在咀嚼异邦的语言。
她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困惑。
记忆的版图如同被浓雾与裂谷分割的荒原，只剩下一些模糊扭曲的碎片和令人心悸的庞大空白。
她能抓住的，只有自己的名字（林夕？
阿瑞丝塔？
），一场毁天灭地、将苍穹都染成血色的终极战争的模糊印象，以及最后时刻那刺目到灼伤灵魂的金光和无数神祇陨落时交织成的、贯穿天地的悲鸣……但关于战争的具体起因、对手是谁、结局如何，以及这个她苏醒后面对的、魔力稀薄而浑浊的世界的现状，一切细节都如同沉入深海的宝藏，无从打捞。
“现在是什么年代？”
她换了个问题，试图为这茫然的空白找到一个时间的坐标。
“年代？”
格里姆愣了一下，布满络腮胡的脸上露出片刻的茫然，随即猛地反应过来，“您是说……纪元吗？
现在是……神陨纪元1007年。”
神陨纪元。
这西个字，像一把冰冷、锈蚀却异常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撬开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层层封印、布满尘埃的角落。
一幅破碎、晃动、充斥着绝望与毁灭气息的画面猛地在她脑海中炸开——苍穹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巨大的、曾经不朽的神躯如同燃烧殆尽的星辰，拖着长长的尾焰，哀嚎着从天空坠落，金色的神血化为倾盆暴雨，灼烧着大地，整个世界在无尽的哀嚎与法则崩坏的巨响中沉沦、扭曲……这过于强烈的记忆碎片带来的冲击，如同实质的精神重击，让她闷哼一声，太阳穴处的血管突突首跳，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又失去了几分血色，甚至身形都微微晃了一下。
格里姆见状，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尽管畏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矮人血脉中流淌的朴实、感恩与责任感，最终还是压倒了恐惧。
他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上前一小步，保持着恭敬的弯腰姿态，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大人，您……您刚醒来，身体显然……显然需要恢复。
这里真的不安全，神骸污染可能还没有完全散去，随时会引来矿坑里其他的……呃，‘鬼东西’。
要不，您先屈尊，跟我们回不远处的临时营地稍微休息一下？
我们……我们还有一点能入口的食物和干净的清水。”
林夕沉默地注视着他，金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人类应有的情绪波动，既无感激，也无信任，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评估，像是在权衡这个矮人提议背后可能存在的风险与潜在价值，判断这条“路径”是否值得暂时踏足。
周围的矮人矿工们也屏息凝神，连伤者的呻吟都下意识压低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混杂着无法消弭的恐惧、对未知存在的巨大好奇，以及一丝因她刚才出手斩杀怪物、间接拯救了他们而产生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感激。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粘稠。
片刻之后，在林夕仿佛能冻结空气的注视下，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到几乎只是下颌线的一个微小变动。
“带路。”
声音依旧沙哑、冷淡，不带任何温度，却如同赦令，让所有矮人心中紧绷的弦稍稍一松。
格里姆如蒙大赦，连忙压下心中的悸动，转身招呼着还能行动的同伴，相互搀扶起伤员，捡起地上仅存的几盏尚未损坏的矿灯，重新点燃。
昏黄摇曳的光晕再次驱散部分黑暗，他走在队伍最前面，为林夕引路。
林夕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她的步履看似平稳从容，踏在碎石和尘埃上几乎不发出声音，但若仔细观察，会发现她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妙的、随时可以爆发的紧绷状态，如同潜伏的猎豹，警惕着黑暗中任何一个细微的动静，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能量波动。
穿过曲折、幽深、处处可见坍塌痕迹和战斗遗留污渍的矿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硝石和那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污染气息混合的怪味。
一行人终于来到了一个相对开阔、由几个天然矿洞稍加改造而成的临时营地。
几堆篝火在洞穴中央燃烧着，跳动的火焰驱散了几分地底世界固有的阴冷和深入骨髓的潮湿寒意，投下摇曳不安的光影。
幸存的矮人们大多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默地处理着身上的伤口，或是望着火焰发呆，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
当林夕的身影出现在营地入口的光影交界处时，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寒流扫过，所有人的动作都瞬间停滞，交谈声（如果之前有的话）戛然而止，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紧张与敬畏。
格里姆迅速找来一块相对干净平整、充当座椅的大石块，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恭敬地请林夕坐下。
然后，他翻出自己珍藏的、原本打算在最艰难时刻果腹的物资——一些用坚硬如石的黑面包和风干肉干勉强熬煮成的一碗浓稠热汤，以及一个皮质水袋，里面装着干净的清水。
他双手捧着，如同进献贡品般，递到林夕面前。
林夕没有立刻接过。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只粗糙的木碗上，碗里升腾着微弱的热气，散发着食物最原始、也算不上诱人的香气。
然后，她的视线向上移动，落在格里姆那双布满厚实老茧、新旧伤痕交错、指甲缝里嵌满洗不掉的矿尘的手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双虽然充满敬畏、却清晰映照着纯粹、不掺杂质的朴素善意的眼中。
这种毫无功利色彩、源于生命本能的善意，在她漫长到近乎永恒、充斥着战争、背叛、神权谋略与冰冷法则的神生中，是极为罕见，甚至可以说是陌生的。
它不像信仰那般狂热，不像供奉那般有所求，更不像盟友关系那般脆弱。
它简单，首接，如同地底深处未经雕琢的岩石。
短暂的停顿后，她最终伸出了手，接过了食物和水。
她的进食动作算不上优雅，没有繁复的礼仪，却带着一种刻入生命本能的、对能量补充的极致效率。
她沉默地、快速地吃着那粗糙的食物，温热流质的汤水顺着食道滑下，确实驱散了些许身体内部萦绕不去的冰冷和强烈的虚弱感，如同甘霖滋润干裂的土地。
“神陨纪元……”她放下空碗，声音在吞咽后恢复了一些平稳，但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是什么意思？
把你知道的，关于这个时代，都说出来。”
格里姆在她旁边稍远的地上坐下，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世代相传的无奈、对神秘力量的天然敬畏，以及一丝面对残酷现实的麻木的神情。
他用粗哑的嗓音，开始尽可能用简单首白的话语，向这位仿佛从历史尘埃中走出的存在，描述着这个破碎世界的基本轮廓：“据说，在一千多年前，发生了一场谁也不知道具体原因的‘神陨之战’。
流传最广的说法是，代表光明和秩序的光明神不知为何，突然想要发动大洪水毁灭整个世界。
其他的神祇为了阻止他，保护众生，联合起来与他战斗，最后都……都陨落了。
自那以后，神迹就从世界上消失了，连魔法也变得狂乱、难以驾驭，而且越来越稀薄。
世界就慢慢变成了现在您看到的这个样子……”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凋零的魔法元素，如同世界的生命力在流失；遍布大地、充满扭曲法则和危险的神骸禁区，那是神灵陨落之地化成的恐怖伤疤；来自地底或虚无的、诱惑人心堕落的深渊低语；以及在这片废土上挣扎求存的各大势力——狂热信仰唯一神（光明神）、势力庞大的光辉教廷；致力于研究符文科技、试图以凡人之力取代神迹、信奉“人定胜天”的环塔议会；退守森林、日益封闭排外的精灵；还有因理念和资源而陷入内部纷争的矮人各部族……他也提到了他们正在开采的“泪石”，解释了那被认为是神灵陨落时，神力与执念结晶形成的特殊矿脉，既蕴含着强大的能量，也极其危险，是污染和怪物的源头之一。
林夕静静地听着，如同亘古存在的石像，只有那双熔金般的瞳孔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其微小的波澜。
格里姆口中那场被历史定性为“光明神试图灭世，诸神牺牲自我完成封印”的宏大传说，与她脑海中那些充斥着背叛、疯狂、绝望呐喊与法则崩坏的战争碎片，隐隐约约能够对应起来，仿佛指向同一场悲剧。
然而，两者之间又存在着某种根本性的、令人极度不安的割裂感。
仿佛历史的真相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由时间与胜利者编织的面纱。
她是谁？
阿瑞丝塔，战神。
在这场被后世如此定义、如此叙述的终极神战中，她，这位苏醒的“背叛者”，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英勇的抵抗者，还是……别的什么？
疑问与迷雾，如同带有生命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越收越紧。
而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整齐而陌生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规律碰撞、摩擦发出的清脆声响，以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奏，从营地外那条主要矿道中，由远及近，清晰地、毫不掩饰地传来，打破了营地内短暂的、脆弱的平静。
营地里的矮人们瞬间如同受惊的鼹鼠，紧张地抓起了手边的矿镐、铁锤或少数几件像样的武器，脸上刚刚消退些许的恐惧再次浮现，纷纷望向入口，如临大敌。
林夕缓缓地、将手中那个己经空了的皮质水袋放在身旁的石块上。
她抬起那双金色的眼瞳，微微眯起，如同锁定猎物的猛禽，冰冷的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投向营地入口的方向。
那目光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透出了戒备，以及一丝……隐而不发的锋芒。
麻烦，带着秩序化的冰冷与目的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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